有次和学生们谈及千层底的布鞋,不由得动了感情。我说,你们是多么可怜,你们从来没有穿过真正的鞋,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穿上那么好,那么温暖,那么有亲情的鞋,总之你们不可能穿上那么昂贵的鞋啦!你们蹦蹦跳跳,只能穿着无论花多少钱都依然廉价的皮鞋、胶鞋、板鞋、球鞋,我真是为你们悲哀,你们简直就是没穿过鞋!
我指的鞋,是真正的鞋,就是千层底的布鞋。
我四岁那年,刚记事,过生日,众亲戚高邻为表祝贺,每家都送来一双千层底的布鞋,大大小小,花花绿绿满满地装了一箱子。至今我还记得,我常常偷偷打开箱子,那扑面而来的全是新鞋子的香味。那时,无论大娘大婶,还是大姑娘小媳妇们,每人都会一手好针线,其中最吃功夫的就是做千层底。一针针,一线线,千针万线,细细密密,层层叠叠,一双千层底布鞋做下来,没有足够深、足够浓的亲情与耐心是无法完工的。而我穿的最多的就是母亲做的千层底,我,就是在母亲亲手纳就的爱里长大的。
我兄妹三人,一家五口穿鞋的工作,就全在母亲一个人的手上。在我的印象里,只要农闲,母亲总是做那千层底的布鞋。那时的母亲纤瘦,眼睛黑白分明,剪发,头发乌黑发亮,她坐在马扎上,手里拿着针线,裤脚是洁净的蓝,那时的母亲,是多么地年轻漂亮。母亲爱唱,唱歌,唱曲儿,唱老戏,她几乎会唱她那个时代所有的样板戏,她嘴里有不重样唱不完的戏词儿,伴随着那悠扬婉转的调子,那绵绵不尽的千针万线,就在母亲细长的指间悠扬飘舞起来,而同样悠长的时光便在母亲的手中结出一双双温暖的果实。千层底。是一千重母亲的情意层叠在脚底。
把做好的布鞋捧在手里,细细看啊,白棉布纳成的鞋底,黑条绒做就的鞋面,中间衔接着编织着穿插着无量的针线啊心线,点点滴滴密密麻麻的针脚啊心记,织成了黑与白和谐的搭配,点线面完美的交汇,慈与爱殷切的歌吟……捧在手里,厚重,硬实,泛滥着母亲的气息;穿在脚上,稳健,踏实,走起路来浑身的劲儿。父亲常说,穿上千层底,走得远,立得正,站得稳。
后来,我就是穿着这样的千层底走出乡村的家门,走出我贫穷而又幸福的童年,走向寻梦的路,至到如今。
我常常记得无数个冬天的长夜,我和弟妹早早钻进被窝,每人脚蹬着一块从灶间扒出来的热砖甜甜入梦,而母亲,则在一天的劳碌之后,重新剔亮油灯,为我们纳那永远也纳不完的千层底。有时我半夜醒来,看她一针一线的牵引,臂影开开复合合,如同一幕温暖无声的黑白电影,被油灯投射到土墙上,又投射到甜梦里,再投射到我此后几十年沧凉的生命中,演绎了又演绎,温暖了又温暖,千遍万遍,情景如新。
而今,母亲老了,我也已是人到中年,母亲再也无力做,而我再也没福气穿,那温暖我生命的千层底。世间日益沧凉,我只能踩着皮鞋,独自走在风里。然而总一双永远硬实温暖的千层底,让我穿在脚底,带着母亲的温度,陪伴我,鼓舞我,大步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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