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失眠算不算一种病，但它能实实在在地折磨一个人，给一个漫漫无边的长夜让你慢慢消磨去。母亲常常说起她的失眠，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，好不容易睡着了，一有点儿稍微的响动，就会让她惊醒，再也无法入睡。她说，她最奢望的事，就是能睡一个香甜的好觉。
我仿母亲。体态，心态，性情，说话，做事，甚至包括失眠，都很相似。
我在很小的时候，就出现有失眠的征状。夜深了，万籁俱寂，户外有时是星光满天，有时是月光彻地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，辗转反侧，脊柱最中心的位置好象有一根弦样紧绷的神经，被谁拉扯出一声声无声的噪音，把一波波烦乱焦灼直弹入脑髓。人，自然是无法安宁的，翻来覆去地制造出许多声响。这时候，母亲便常常走过来，用蕉扇为我纳凉，或轻轻地为我揉肩、捶背，不知有多久，我便睡去了。
类似儿时这样的失眠，只是偶尔发生过，但那失眠的记忆，很深。
但是，当时的母亲有没有入睡呢？那时竟是从来没有关心过。
到了青年，那根焦灼的神经一度销声匿迹，我的头只要一挨枕头，最多不过三分钟，就会呼呼大睡。很香很甜，常常睡得连梦都不会做一个，这是我一直都很自豪的事。二十年过去，我甚至都忘记了儿时的失眠，忘记了母亲长久以来从不曾间断的失眠，不知道那失眠该是怎样的痛苦。
不曾想人到中年，那份儿时的失眠竟重又光顾，如同一位阔别多年仍摆不脱的“老友”， 且隔三岔五就要来拜访一次，唉，真是一份扯不开又无奈何的久别重逢。
苦恼之余，我曾问母亲怎么对付失眠。
母亲说看书。
在农村的妇女中，能识文断字的不多，母亲是其中的一个。母亲信命，她看的书并不多，但她看的所有的书都和“命”有关。母亲认为决定人“命”的力量有两个：一是天时，一是地理，她认为天时和地理与人有着最根本的联系，看透了一个人的天时和地理，就看透了一个人的命运。
母亲读的书很杂乱，诸如《四柱学》、《八字预测》、《阴宅籍要》、《阳宅大全》等书，大都是从街头地摊买来的盗版书，当然，这样的书也不大可能买到正版。我对此是不屑一顾的，看她在灯下苦读，便笑她是迷信，不让她看。她就笑说，反正睡不着，就当看着玩罢了。我想想也是，便不再阻她。
有次，我对母亲开玩笑说，娘，你什么时候替我算一卦。
不料母亲竟极认真地说，我早为你算过了，你有文无财，有官无印，少时忙碌困顿，老年方得富贵。
那个时候，我年少轻狂，自然不信，听了便付之一笑。
但在多年之后，历经人事，年华蹉跎，意气消磨，深谙了人生世事的无常之后，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封辞，对命运，竟有了一种神秘的敬畏。联想起她看的书，《四柱学》、《八字预测》讲的是天，关乎人生死的天时；《阳宅大全》、《阴宅籍要》，讲的是地，关乎人生死的地理，母亲读的书，竟然包括了“天”“地”“人”“生”“死”五个最最重要的大字。想到这一点，便大吃一惊，心底凛然，对母亲，更生出了一种由衷的敬佩。
我们都被天时决定着，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里，几乎所有的英雄都会成为悲剧的主角；我们都被地理决定着，在一个信仰缺失的国度里，我们大都接受了金钱的驱使。可是，人类之所以还能不断向前，是因为造化还造就了许多意志坚定、品质高贵的人们，他们顺应天时，凭借地理，引领时代向前，并改变着个人的命运。
古往今来谓之宇，上下四方谓之宙，母亲并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，可她竟在无意中窥得了宇宙人生的奥秘，某种程度上而言，她甚至解读出了天、地、人之间最本质的联系。
她说，绝大多数人都被“命”所决定，都可以算得准；只有少数人，可以改变命运，这“命”就算不准。
黑夜无边，命运的浮云纷纷，而母亲，在灯下，在无数个失眠之夜，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。我终于发现，母亲，是一个大智慧的人。
而今，我已经人到中年，头顶黑发光泽渐失，枯如秋草，丝丝白发日日增添，恰似秋霜。少年意气仍在，但生命的力，毕竟是一天天消减了，年华，也一天天老去。
而失眠，这一儿时的故旧，重又找上门来，与我纠缠。晚上10点钟刚刚躺下，脊柱最中心的位置那根弦样紧绷的神经，再次被拉扯出一声声无声的噪音，把一波波烦乱焦灼直弹入脑髓。一直到凌晨1点。
干脆起床，打开电脑，写字。象母亲一样，我用这样美丽的方式失眠。
如果困了，我就去睡；如果不困，我就这样清醒下去。我不着急，也不痛苦。
我曾以科学的身份自居，嘲笑母亲的迷信。现在想来，还是当时的自己太无知，太轻狂了。母亲是对的，我们都在参研人生，只不过，我们参研的方式不同而己。
此刻，我想念我的母亲，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和我一样，正在灯下失眠，用一种美丽的方式，展读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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